第一節

東海的盡頭，那片被稱為海壑的地方並不平靜。

風狠狠地刮過海面，浪一波波湧起落下，在一片並不小的海域內形成了一個漏鬥形的漩渦。天邊彤雲似血，好像在暗示著一場可怕的殺戮。

距離漩渦不遠的一塊碣石之上，立著三個人影，在狂風肆虐中飄飄欲仙。

“你早該覺察到的，通路已經打開了。”逆龍睨了小媧一眼，責備道。

小媧抿抿嘴沒有說話，一種夾雜了極度震驚，恐懼，和深深自責的表情微微扭曲了她明艷的容顏。

“不過，也不至於糟糕透頂。通路開啟的幅度還不大，即刻回第三界說服幾個人當援手還來得及。”

“我不能！”一聲尖叫脫口而出，小媧情緒失控道：“他們離不開我！尤其是現在！血玉現世，妖魔已經蔓延開了，我若走，很多人會死！！會死！！你懂嗎？死了就回不來了……”

逆龍冷漠道：“呵……你以為自己抵擋得了那麽多怪物麽？還帶著人族這個拖油瓶？你還妄想當他們的救世主？你連自己都救不了。”

小媧失神地看著逆龍：“你能，你會幫我的！幫我回第三界，求姐姐，求仙族……”

逆龍把頭別向一邊：“這關我什麽事。”

小媧突然狂笑起來，笑得前仰後合，她一手指著逆龍，一手抱著肚子，喘著息大聲道：

“你會的。你說我帶著拖油瓶？你說我妄想？你憑什麽貶低我，憑什麽踐踏我的心意？你沒有資格！

“你也不看看自己！！小龍兒，你何嘗不被那些不爭氣的龍族拖累著？你何必特地穿過雲海下到第四界告訴我這個消息？因為你善良，你靈敏？哈哈哈笑死人，如果不是為了龍川，你還肯降貴屈尊下到這裏嗎！小龍兒，只要我第四界淪陷，第三界頭一個遭殃的就是龍川！！

“你嘲笑我又如何，你終究是要幫我的。若不是這樣，你也就不必來了……”

回答她的，是久久的沈默無言。

第二節

小媧送逆龍和樊溪回到天都峰。

她心底的消沈痛苦並沒有影響她的能說會道，尤其是提起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女和第四界時。

“看那個孩子，他祖母的祖母是我創造的第一個人，我給她起名，叫做始女。”

“那個生命在我手掌上睜開雙眼的一刻，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……整個世界都變得明亮起來！我想把解因樹扡插到這裏，但是之後的事情你知道，第三界不同意。

“沒有解因樹，我沒辦法賦予他們足夠的能力。知道嗎，他們的魂魄，連我們的百分之一重量都不到。

“他們平均四十歲左右就會死，四十歲，在龍族還是孩提的年紀吧……始女死的時候二十八歲，被海壑溢出的妖魔殺死了。那一次，妖魔殺了第四界超過八成的人口，而第三界直到暴動十五天後才發覺。

“面對妖魔，他們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，妖魔在第四界為所欲為，翻來覆去糟蹋了個遍。小龍兒，你盡可以嘲笑他們的孱弱，我無可反駁。可是，盡管只有百分之一的魂魄，他們依舊頑強地要活下去。

“我對他們的感情，和你對龍族的感情是一樣的。這青山白川，黎民庶子，我都要保全。所以，你必須幫我找到足夠的援手。”

逆龍不耐煩地打斷她：“我可沒有你這麽旺盛的保護欲，不會把龍族嬌慣成這副風吹就倒的樣子。大敵壓境，起碼我們龍族尚有自保的能力。”

小媧苦笑道：“也許你說的對，我太嬌慣他們了，可是，哪有不嬌慣子女的母親呢？何況他們天生弱小。”

路過媧皇祠時，恰巧遇上一個在神祠修行的年青人，手中攥著幾片燒裂的龜骨，他一臉緊張地問小媧：“媧皇大人，是不是海壑出事了？”

小媧嘆了口氣：“對……先別告訴別人。告誡他們，夜晚不要出門，白天出入山林必須結伴而行，若有異常立刻回到部落裏，哪兒也不要去。”青年聞言雖然震驚，卻還算鎮定，而後匆匆向他們道別離開。

逆龍輕笑道：“看來，人族也不全是糊塗人。”出行海壑這件事，小媧沒有告訴任何人族。

“他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，很聰敏，也很有天賦。部落裏推選他到我的神祠當祭司，他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祭司。”

但他卻不能助她一臂之力，拯救這個逐步淪陷的世界，因為他是能力平平的人族。

“你說要把思凡移植到第四界，臨行時終究是忘了。”

“呵呵，算了。並不是什麽要緊事。比起這個，那個名叫葉子的人族和她的孩子情況如何？”

逆龍無所謂地說：“這跟我有什麽關系？”然後嫌惡道：“走吧，小媧這個家夥真能給人添麻煩。說起來，就算人族全部被妖魔吃光又如何！”

樊溪啞然。

好歹相識一場，相助一路，何必冷漠至斯呢。他突然很想問眼前的龍神大人：別人或生或死，喜怒哀樂，果真一點也達不到你眼底麽？

巳六早早等在了那片開滿了思凡的雲崖上等待他們，大風吹起他淡金的長發，明銳的眼睛在樊溪身上只停留了一下，立刻又轉向了他身側那個嬌小的身影。

“大人，疊玉山外圍有個異族游蕩。我看他不像有惡意，於是嚇唬了一番沒有理會，但他並沒有離開。”

“來人有什麽訴求麽？若是求草求藥的，隨便給點打發他們快走。”

“不，是來找人的。”巳六道，“他說自己從槐江山來，想找他的守護神。恐怕，樊溪不能再跟著大人了。”

樊溪愕然：“啊？為什麽？出什麽事？”

“為什麽？”巳六微微皺起眉頭，“聽說槐江山陷落了。作為守護神的你，不需要回去看看麽？”

第三節

樊溪默默癱坐在已經被夷為平地的槐江山邊。他才離開多久，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已經變成了這副滿目瘡痍的模樣。

翠山綠水、鳥語花香全部都不見了，地上只有一個深深陷入地底的天坑，坑底細塵翻騰，地層斷裂移動的哢哢聲還隱隱可聞。

報信的是一只在槐江山久居成靈、能說人言的灰雁。

它說槐江山發了地動，只在一瞬間沈沒，深埋地腹。山上的千萬生靈，除了它無一生還。

它說地動之前彤雲漫天，帶著刺鼻氣味的雲氣籠罩著整座山，所有動物都驚懼不安，守巢不出，它因外出覓食回巢晚了，才免於一死。

它說它曾試著要救被埋進坑底的兩頭英招獸，無奈力量太弱小根本於事無補。那兩頭英招獸的翅膀受了傷，怎麽掙紮都飛不起來，它眼睜睜地看著從坑口匯入的流水一點點瞞過它們的脖子，下顎，頭部，看著它們的身軀從痛苦扭動到漸漸平靜。

“它們死前問我，大人在哪裏。我想我一定得找到您。” 灰雁平靜地敘述著，“找到您就好了。”

樊溪顫抖著伸出雙手捂住臉，淚水大滴大滴地從指縫間漏了下來：“對不起……”

灰雁拍了拍翅膀：“大人不要自責，這是槐江山的劫難，命中註定，就算大人在也無法改變。他們的生命結束得如此迅速，想必少受了很多痛苦。英招獸說，死前還想讓大人為它們梳洗一次毛發。”

不，不是這樣的！陷落這種事情在第三界不是沒有過，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槐江山如果我在，一定會有辦法……可那時我在哪裏？在龍川？還是在第四界……還是像個小醜一樣，小心翼翼地跟在逆龍身後……

我才是槐江山的罪人……

灰雁飛落在他肩頭，親昵地啄了啄他的下頜，樊溪沒有動，它於是啄了第二次。

樊溪慢慢擡起手，像以前無數次一樣落在灰雁脖頸柔軟的細羽上，灰雁愜意地扭動了一下脖頸。

“大人，我和他們一樣，在死之前，也希望有親密的人能為我梳理羽毛。可是我的妻子和還沒破殼的、破殼離巢的兒女全部都死了。” 灰雁張開翅膀飛離樊溪的肩頭，“既然大人已經來了，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，現在我要去見我的妻兒。”

說罷，灰雁猶如一支羽箭一般疾射向坑口附近一截古書的斷根。一聲骨骼破裂的輕微脆響之後，輕飄飄身體連同幾根褐色翎羽一起慢悠悠地墜向塵土飛揚的坑底。

樊溪沒有阻止它。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，說不出話，身旁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變冷了，針尖一般刺痛他的皮膚。

從來沒有過的絕望。

“看來真的是一個都不剩啦，南羽，你怎麽會預料到？”

“灰雁不是能獨活的鳥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唉，樊溪看起來糟透了，嘖嘖，可憐。餵，你還能站起來嗎？”

不知過了多久，他聽到耳畔有人在叫他。

他聽不見他們具體在說什麽，直到有人攙起他的胳膊。

他看見了尙康的臉。

尙康狠狠拍了他一下，卻又把他拍得跪回了地上：“嗬！我先得把你拍回神——餵餵！你怎麽回事？打擊有這麽大麽！”

尙康手勁很大，拍得他幾乎要吐血。但不得不說，在一個人失魂落魄的時候，劇烈疼痛的刺激確實有助於幫他找回失落的魂魄。樊溪的眼裏漸漸恢覆了一些光彩，他想起了自己為什麽在這裏，以及這裏到底是哪裏。

麻木後是巨大的悲傷。

“別刺激他。”

“呃……哦。”尙康訕訕地收回手。

有人在身畔坐下，樊溪緩緩擡頭，迎入眼睛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臉。

“南羽？”

“嗯。我們來晚了，沒能救你的槐江山。”南羽從懷裏掏出個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藍水精球，“我能做的只有這一點，留個紀念吧。”

水精球不大不小，一個巴掌剛好能握住。樊溪茫然接過水精，低頭一看，水精內有許多細小的熒光飛舞。

“這是我趕來這裏時還沒消散的靈魂殘片，裏面有不少美好的回憶，我想你一定不想丟棄這些，就幫你裝了起來。”

話語未落，樊溪手裏的水精球起了變化。

他看到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，松鼠抖動尾巴，樹杈上來來回回搬運果實。畫面一轉，又移動到了地上，一群幼年雪狐在追逐打鬧，看起來就像一團一團圓滾滾蓬松松的雪球在地上滾來滾去，還沒等這場群架分出勝負，畫面又散了。再次浮現的，是槐江山東面的一個水池池畔，幾頭英招獸正在飲水，旁邊有驕傲地對著倒影炫耀尾羽的孔雀……而正中間那人赫然便是自己，自己正在幫一頭英招獸刷毛，那頭英招獸愜意地甩著尾巴，回頭舔了自己一臉……

樊溪心口劇痛，咬牙用手覆住了水精裏那溫暖的畫面，他不能看，也不敢看。

平覆了一次又一次，他終於艱澀地開口，聲音嘶啞到連自己也吃驚：“多謝，我……”

南羽搖頭打斷了他：“不用客氣，你自己一定要多多保重。如果找不到棲身之處，就來昆侖山吧。”

樊溪楞了楞，垂下眼睛，用有些遲鈍的腦子想了半晌，開口道：“不用了，我先找逆龍……”

南羽直起身子道：“我不能幹涉你的選擇，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回到它身邊。樊溪，你是仙族的人，你應該找機會離開它，而這就是個契機。”

樊溪沒有做出回答，但他的第一反應是強烈的猶豫。

他走了，逆龍怎麽辦？

南羽討伐逆龍的決心很堅定，南羽的決心等於仙族的決心。他如果離開逆龍，意味著就要站到南羽這一邊，也就是逆龍的對立面上。

無論他的心再混沌再迷亂，唯有一點是亮堂的，他一點也不想傷害她。

樊溪的為難全部表現在臉上。南羽看得明白，只輕輕嘆了口氣，然後告辭。

尙康搖著頭，語帶不滿：“你到底在猶豫什麽？知道麽，我們懷疑地陷的原因，和逆龍大肆破壞礦脈有關系。它是你的仇人啊！是仙族毋庸置疑的敵人！！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撒花歡迎本該是男二號卻被作者君遺忘了五萬字的南羽DD！！

但是作者君絕對是南羽DD親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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